宁奉军蹲在书架前，以柜子前的小平台为书桌，聚精会神地抄书。他甩了甩酸痛的手腕，托一下眼镜，拿笔在纸页上虚空描着，嘴里念念有词。这时从远处传来了高跟鞋敲在瓷砖地板上的轻响，笃，笃，笃，流水般清脆欢快的声音很快停在了他身后。之后一缕长发从右肩上垂了下来，淡淡的洗发水清香袭上鼻尖，随之而来的是一句低语：
“还在抄啊？”
中年男人猝不及防，惊得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他猛地扭过头，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美丽女人站直了身体，笑容粲然，似乎对他的恐惧反应很满意，“我们还有半小时就下班了，你收拾一下吧？”她指了指小平台上杂乱的本子和笔杆。
宁奉军定睛一看，发现那女人穿了一身书店的制服，拦腰系一条格纹的棕色围裙，胸前还挂着小牌子，上书“销售员 赵彤”，身后停着一辆载满书本的小推车。工作人员！又被发现了！他羞耻得满脸通红，匆忙站起身来，谁想蹲的时间太长了，腿酸麻得已经脱离本体，身子一歪就撞在了书架上，摇下两本书。他手忙脚乱地捡起来，对着女人连连鞠躬：“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就走！马上就走！”
赵彤乐不可支，宽慰地摆手道：“没事儿啦，就是每天都能看见你在这儿抄书，今天又是一下午，不累吗？”
“不，不累……”宁奉军惊魂未定，他实在忘不了自己在另一个书店被店员抓住臭骂的惨状，“我……我立即就走！”说着弯腰合上了本子。
赵彤耸耸肩，“差得还多吗？不多的话就抄完再走吧。”宁奉军迟疑地看了她好一会儿，依依不舍地摸摸资料书，最后轻声回答：“那就抱歉了。”又蹲下翻开了本子。忽然后背被敲了敲，他回头，面前被送来一个小小的塑料板凳。
“蹲着会腿酸。给你，赶紧抄。”赵彤把凳子放在地上，转身整理小车上的书籍，想了想，又转身严肃地表示，“要是有人来了，可别说这是我给你的。”女人抬起食指，在嘴唇前比了一个安静的手势。
“呃，谢谢……”宁奉军受宠若惊地坐下，为了不拂店员的美意，加快动作挥笔。过了一会儿，身边响起了轻不可闻的哼歌声，他偷偷瞄一眼店员，只见她正在一本一本地整理被读者翻乱的书籍，还不忘哼一曲他听不大懂的英语小调。他是头一次看到这么享受冗杂工作的店员。西沉的日光从落地窗外透进来，掺入雪白的灯光，在她身上投出温暖明亮的影子。
赵彤并没有注意到老读者的偷窥，一面抚平纸页的折角，一面问道：“喂，你是干什么工作的？怎么每天都来抄书？”
宁奉军立即收回目光，却又看不进半个字，“我是个写小说的，”他对自己的工作有点儿羞于出口，“经常要找参考资料，但是我又没钱买书……”
“作家吗？！”赵彤惊叹，“真厉害！”
“不，称不上是‘家’啦……就是写点不像样的东西糊口而已。”
“别这么谦虚嘛，你的笔名是什么？”宁奉军如实报上名号，赵彤瞪大了眼睛，“哦！写《背德之祸》的那个对不对？我知道你！前两天刚进了你的新书，我午休的时候还看了大半本呢！”
宁奉军很少当面碰见读者，难以应对，吭吭哧哧，“对，就，就是我写的……”
“真没想到能碰上作者！”赵彤微翘的唇边陷下去两个酒窝，“宁老师，《背德之祸》的犯人究竟是谁啊？是白领小姐吗？她说话吞吞吐吐的，还给不出不在场证明，很可疑啊。”
“噢，她啊，其实……”
话语却被打断了，赵彤拍了一下额头，“不不不不，别剧透了，我自己看，看推理小说要是知道了犯人那得多没意思！……不过……”
宁奉军乐了：“你到底要怎样啊？”
“那就别告诉我了。说来你写得真是不错，我根本没想到还能有那种情节，居然有人能对自己母亲产生爱情，大开眼界。”赵彤自嘲地笑了，“吓得我那天都没法儿好好面对自己的女儿了。”
“你有女儿？”
赵彤很得意地一偏头，“嗯，十六岁，在L中学读高二，马上升高三了。不过你别看那只是L中学哦，”她又忍不住得瑟了起来，“我女儿的成绩在全区都数得上号呢！”
“你女儿这么大了？”宁奉军吃了一惊，店员小姐一举一动都精神奕奕，表情也很活泼，看起来最多三十出头，孩子居然都要高考了？！“你可真显年轻。”
“胡说什么，我已经是大妈了。”赵彤爽朗地笑笑，“作家就是会说话。”
作家嘿嘿笑了两声，挠挠后脑勺，“我也有个女儿，不过只有八岁，在N大附小上二年级。她就不爱学习，成天跟小同学到处野跑，英语竟然能考个三分回来。她要是有一丁点你家孩子的努力就好了。”
“八岁小孩儿学什么习，就是该玩啦。我女儿小时候也淘得很，一身新衣裳没穿两天就能扯好几个洞，还不是跟小朋友打闹弄的？”赵彤举起一套精装本要摆上最顶层，略显吃力，宁奉军立即站起来为她摆好。赵彤道了谢，继续说，“大了就好了，我家孩子现在不爱说话，特别成熟，以后我就得靠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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