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都是那样说。”秀秀说：“可活的人还要吃饭啊！我爹也被打击得没有信心。本来江上讨生活的人平常都爱喝两口，我爹原先日子好着时是几天喝两杯，现在日子都过不下去了，他倒天天抱个酒瓶子。喝得手都抖了。眼看弟弟都到了上学的年龄了，现在都没人敢提这个话了。周围村子里那些女孩子早先就有被介绍人带到上海来做工的，从二十年（民国二十年）那场大水灾后去上海的女孩子就更多了。我爹原先就没想过让我来上海做工的事情，现在有介绍人上门来，给他一说‘女孩子嫁了人就成了给人家干活儿的人了，叫丫头去上海做几年工。赚得钱是给自己家里赚。我经手的女孩子到上海，一年赚得往家寄的要顶家里有一亩田的，做几年回来一样嫁人不晚的。佣钱不象别人哪怕借吧也要现付的。咱们是亲戚，老哥你的佣钱可以从丫头工钱里扣。’他就动心了。那介绍人还是我家的一个远房亲戚。我爹就说了，丫头你领去，苦活累活不要怕，她是跟我江上受过风浪的。只让她多赚点钱，每月能最少给家里寄八块大洋回来。我就满足了。又给我说‘丫头，你帮家里受点儿苦，爹也把酒戒了。咱们把日子再往好过。你寄了钱来，开春过完年了就送你弟弟上学堂。’我就跟着这个远方亲戚到了上海。到了上海后，他给我说，‘丫头，咱们说起来还是亲戚，叔给你说好话，那些工厂不象跟叔一样的介绍人说得那样好，一天只做九十个小时的工，还有白米饭吃。没有那样好，去了就知道了。我私下跟你爹也说了，你爹说我带你不管做什么都好，只要每月给家里寄钱来，几年后人浑浑全全的回来，不能象有的女孩子回来断胳膊断腿，这就行了。你要是信叔，叔给你介绍一个地方，那比我们说得每天有白米饭、一天做九十个小时的工厂要好到天上去了。叔也看跟你家是亲戚，介绍别人到那地方去。我要拿的佣金不但要拿，地方好这半年还要每月抽些佣金。你是亲戚就不同了，那边我收点儿佣金，你这边我就免了。’我一想叔说得这样好，他人又好连佣金都免了，我还有什么不同意的呢。再说出来到上海，就是跟着他听他的呢。叔又说了‘你也先别高兴。叔是看你这身材有条，还能到那地方去。一般乡下丫头又瘦又干，倒贴钱人家那地方还不要。我先带你去试试再说。’就带我到了这里来。也留下了。现在也知道这里是做什么的了——”
郭显声本来想调笑她“知道是来做什么的了？”看她身世也可怜，将话挡在了自己嘴边。
秀秀继续说：“来了后确实是吃得好，不止白米饭，还有瓜子、点心零食吃。妈妈教我怎样穿衣、打扮，不过最近这些天她看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吃的也成了一餐白米饭一样菜了。不过吃的这样我也很满足了，就是怕见她那模样，不知怎么能让她高兴才好。”
“再别听她教你穿衣打扮了。”郭显声笑着说：“教你留这发式难看死了，随便换一个也比这强。”
秀秀摸了一下鬃边的鬟。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郭显声说：“做这一行，你要说每月给家里寄八块大洋，那是小意思，按老鸨跟你签得约，八二开帐，你拿二，每月给家里寄五十大洋都是很轻松的。”
“真的？”秀秀的凤眼睁大了说。只不过睁大了也只是细凤眼：“那我就可以让家里的生活好起来？”
“真的也是假的。”郭显声掏出香烟噙一支在嘴里：“来，给哥把烟点上。”
秀秀接过了郭显声的打火机，看了半天却不会用。
“笨蛋。”郭显声笑着又拿了过来，教她怎样用，将打着的打火机递给她。秀秀接过，凑在了郭显声的香烟边。替他点着了。
“十个老鸨九奸一滑，”郭显声吸了一口烟说：“客人的钱都是她收，八二开帐，你知道她每月在你身上收了多钱？还不是她说多少就是多少。特别是象你这样乡下初来的，她不苛你几年倒是怪事的。”
“啊！”秀秀轻蹙了眉轻叫起来：“那我不是上当了？！”
“这每月五十元给你还是有的。”郭显声说：“不过上海这地方花销大，书寓里的姑娘又不比外面站街、野店的，都是姿色身材上乘的，在穿衣打扮上花钱也多些。”
“是啊。”秀秀说：“我看那些姐姐穿衣的料子都是好丝绸呢。涂嘴唇也不是用脂胭纸，而是用得洋口红呢——”
她又低头看了一下自己身上的旗袍，笑着说：“我身上这件旗袍还是妈妈拿一个姐姐的旧的给我的。”
郭显声喷了一口烟，笑着说：“怪不得有些紧。其实你是身材好，但是衣服太紧了就显象是有些胖。”
秀秀红了脸低下头，绞着手指笑着说：“我哪会胖呢。在家里每天摇船、做那么多活儿，又吃得不好。”
郭显声说：“我说得这些话你听了心里有数就行了，也别跟鸨妈争。争不过的。都要走这个过场的。”
“嗯，我知道了。你人真好。”秀秀说。
“哈哈哈。”郭显声大笑起来。外人有奉承他年轻有为的、有讲义气的，但说他人好还是头一次听到。他说道：“你这也太好说话了，没见过什么好人。我准备对你说，过几天我带你到邮政局去，给你家里寄上一百元。你这都说我好了。那我帮你给家里寄些钱你又该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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