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絮去内务府领份例，甘露殿里少了她的欢声快语一时安静了许多，贺兰玉欢独自坐在院儿里的秋千上看书，秋千架在一树银装的玉兰花下，她一手握着书卷，一手扶着秋千的绳索，足尖轻轻抵着地面，偶然动一下，秋千上的玉兰便也跟着荡一下。
李栖梧瞧见她的模样会心一笑，一边挽起袖子一边上前笑道：“太后今日倒是得了闲。”
贺兰玉欢听见她的声音，将书搁到一边，瞧见她光滑裸露的小臂深了深眼眸。
李栖梧顺着她的目光一看，也想起来自个儿尚在病中，便又翻转手腕将袖子整了回去。贺兰玉欢这才浅言道：“王爷早朝时着傅侯爷宣了旨，大事已定，哀家自然得闲。”
她青竹似的嗓音一分波澜也无，李栖梧却愣了愣，摸摸鼻子坐到她旁边的秋千板子上，想起傅茗从前在蜀郡打狍子的模样，偏头玩笑道：“他向来胆子小，我尚疑心他做不好。”
贺兰玉欢听见她用亲昵熟稔的语气将傅茗称作“他”。
贺兰玉欢起身，将秋千留给李栖梧，合拢双袖，意味深长地启唇道：“若是有心，胆识大小原本便不紧要。”
李栖梧抬头看她，原本支着地面的腿停了下来，她抿抿嘴：“你……”
她原本想问她是否已经知晓自己同傅茗的关系，话一出口又觉不必，贺兰玉欢向来蕙质兰心，猜到并非难事。
她偏头瞧着地上散落的玉兰，扶着吊绳的指尖轻轻摩擦，一时无话也不知讲什么好。
贺兰玉欢袅罗的身影立在花影中，一垂眉睫眼里便正好撞进李栖梧乌黑如墨的头顶，不由想起发现李栖梧女儿身的那日，她乖巧地低头转身，将一头柔顺的青丝放在自己十指指尖。
她总是在想，这样英姿勃发风华正茂的少年郎，若是换上红妆，又是怎样一番风流多情的模样。
李栖梧抬头，目光正好撞进贺兰玉欢水意深深的琥珀眸里。她咬了咬下唇，又极快地放开，依旧同贺兰玉欢对视，却探手拿了身旁的书卷，递给她，微张嘴唇勉强笑道：“方才读的是什么？”
贺兰玉欢将眼神移向她伸出的手，指甲干净齐整，上头只有一枚白玉扳指，嫩滑白皙如羊奶上了一层细腻的浆。
她接过来，终究还是叹了出口：“王爷不该派他宣旨，他不该入京。”
李栖梧一下便明白过来她口中的“他”指的是谁。
贺兰玉欢摇头，继续道：“王爷目前的身份，若与侯爷诸多牵扯，只怕会多生事端。”
李栖梧想起贺兰玉欢见到傅茗时，不同以往的清冷和疏远。
而此刻贺兰玉欢淡如清水的语气和冷若冰霜的面庞，亦令她瞧不出半分情绪。
李栖梧就在贺兰玉欢冰冷却平静的语调里平白生出了压抑已久的恼怒和委屈，她站起身，眯眼反唇道：“在太后眼里，世事就只有‘该’与‘不该’的评判？”
她千里拥兵助她，纡尊降贵讨好她，在心机深沉的范媚娘中艰难斡旋，深深刻刻将对她母子的承诺置于心间，坑杀兄弟一病不起，缠绵病榻间将周安陌派出力挽狂澜。
而此刻贺兰玉欢竟只有一句，她不该？
她从不曾想要令贺兰玉欢对她感恩戴德，但她以为，她以为……
她总以为长久以来的并肩会有信任和情分在，总以为自个儿在一向清冷的贺兰玉欢脸上瞧见过别的什么东西，但此刻贺兰玉欢的态度，却令她只觉自己似飞鸟尽而被藏弃的良弓。
贺兰玉欢因她带刺的话语愣住，微敛了眉头，瞧着李栖梧病气未退的脸出神。
在毫无人情的宫廷里呆得够久了，久到令她找不回自己半分的意气风发，而贺兰玉欢此刻的沉默更令李栖梧的气闷从胸腔而起，在喉舌间横冲直撞，她盯着贺兰玉欢，微微侧头反问道：“那么，太后告诉本王什么是应该。”
贺兰玉欢捏紧书卷不语。
李栖梧却勾起一边嘴唇轻笑：“太后娘娘总是好打算。”
不动声色，含笑饮毒，来日方长——她的心思半点都不逊于范媚娘。
她轻声道：“太后当初极力让我来做这劳什子摄政王，替你压制范媚娘时，又可曾顾及过我身份败露无法脱身的一天？”
她终于知道自个儿卧病多日不想面对不敢面对的是什么。是自己成了范媚娘和贺兰玉欢两厢妥协的结果，是自己成了两人博弈的棋子和兵卒，是自己担不起却脱不掉的摄政王身份。
贺兰玉欢将遗诏交给她时，曾亲口试探过她有无摄政夺权的心思。
而在得知她本为女儿身，无意争权，得保其子威权以后，便开始这样算计她。
二皇子登基那日突如其来传来加封摄政王的旨意，决不可能出自范媚娘，亦不可能出自年纪尚幼的皇子。而需要她这枚棋子的，便是站在她面前这个青山雪莲一样的贺兰玉欢，还有——太皇太后。
她眼里的失望和失落令贺兰玉欢头一次无所适从。
她咬住下唇，摇头道：“你原本便回不去。”
既然范媚娘不可能放她，便不能沦为刀俎鱼肉，她为她争来最高的权力，自认无可厚非。
她看着李栖梧，像看一个不想面对事实而任性闹脾气的小孩，也像看到了初入宫廷时无奈妥协的自己。
李栖梧眼里的颜色一点一点黯淡下来，她看着贺兰玉欢真诚又怜悯地对她吐露出这样一个事实，还有她清水一样的眼里从未起过的波澜。
波澜里有一闪而过的受伤。
李栖梧因她的眼神怔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见贺兰玉欢将书收入袖中，秀丽的脖颈微垂，再不瞧她一眼，便偏头转身往殿里走，单薄的两肩和盈盈一握的腰身，那日她拦腰抱起时轻得像一只垂翅的蝴蝶。
站在院门前的周安陌瞧着李栖梧紧抿双唇的侧脸，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忽觉肩上一重，被手掌轻轻拍了一下，背后响起连絮刻意放低的嗓音：“周将军怎的不进去？”
周安陌回头，见她好奇的圆眼越过她骨碌碌地往里头瞧。
周安陌还未接话，连絮见着院里的李栖梧弯了眼，嘴一张腿一迈便要上前请安。
周安陌一时情急，伸出食指将她嘴唇按住，皱皱眉头示意她莫要出声打扰里头的人。
连絮仿佛入定一般愣在当场，圆眼睁着往周安陌的指尖盯了一会，又小心翼翼地抻着脖子打量里头的状况，半晌才动了动脖颈，眨着圆滚滚的双眼小声唤了一声：“将军。”
柔软的嘴唇一开一合，如兰的气息打在周安陌的指节。
她放手，将染上湿热的手收回，背到身后，移开目光，清清嗓子道：“你主子此刻只怕也不大痛快，你过会子再进去罢。”
连絮从善如流地点头，乖巧地立到周安陌身旁，将身子隐藏在蓊蓊郁郁的树影里。
一同隐藏着的，还有她绯红的双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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