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下沉。过程缓慢而温柔，好像她本来就是这篇虚无之海的一部分，正随着身体的渐渐冰冷而滑落到最黑暗的底层去。
四周鸦雀无声，触目皆是死灭而寂静的深蓝。色调一点点暗下去，意识也一寸寸冻结，却从凝结的神经中萌生出一丝窃喜：“这就是最后了，这样就好了。”她翘起嘴角，困倦地合眼。
一线光芒刺进模糊的视野。她的眼睛一痛，猛地睁开来，恼怒地去看是谁搅了她这安详的欢喜。墨色的海水忽然翻滚不停，再一瞬，咫尺之遥凭空化出一张人脸。那是个消瘦的女孩子，面色惨白，短发在海水中草叶般摇动，遮住了细长双眼中的颜色。眼角的泪水滚作一颗气泡，悠悠地浮上去。
你是……
“我不想记起来。”她说。那面孔立即皱缩成一团，破烂的眼角大颗大颗地冒出沸腾一般的气泡，很快那眼泪变作了血色，在整片海域里弥漫开来，四周渐渐沉入猩红。那淡色的扭曲薄唇不断开合着相同的弧度，手足无措的她在恐惧中下意识地模仿一遍，吐出了两个简单的字眼：
“妈妈……？”
女孩子的短发暴长，蛇一般缠上了她的左腕，向海面猛地扯去。四周的颜色也越来越鲜亮，最终目光的尽头出现了一方摇动的光团。随之而来的是左腕越来越剧烈的痛楚，她恐慌地看过去，只见雪白的腕子上倏地裂开一道缝，翻出森白的血肉，鲜血在水中爆裂成一簇一簇的红色云雾，她浑身发抖着咬紧了双唇。
好痛——！！！
嘀嗒。
赵彤睁开眼，愣愣地看着顶上的光团——一节冷白色的灯管。嘀嗒，又一声细微的响动传入耳朵，她茫茫然地偏过头，只见上方悬挂了一个硕大的玻璃瓶，透明的液体在水面打出微小的涟漪。长长的胶管一直垂到手边。
……医院？
在做出这两个字的结论同时，左腕立即痛起来。她迟钝地痛眯了眼，连忙往周围看看分散注意力。再一看，她吓了一跳——有个女孩子幽灵似地坐在病床边，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盹，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只被角。
赵彤这么一动，惊醒了浅眠的少女。
少女的头猛地一沉，摇了摇抬起来，口中朦朦胧胧地唤道：
“妈妈……？”眼睛猛地瞪大了，“妈？！你醒了？！”
赵彤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涸得一个字儿也说不出。少女立即拿起床头柜上的小玻璃杯凑过来。她注意到柜子上还摆着一柄小勺子，没能反应过来它的用途，水杯已经递到了嘴边。她喝一口，喉咙顿时舒服许多。她瞄一眼少女的手，还是垂下了眼睫，一言不发。
我……还活着……
孟司晨放下水杯，也沉默下来。尴尬的寂静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过了一小会儿，孟司晨终于迟迟疑疑地开了口：“妈……”话却戛然而止。赵彤等了许久也没有下文，抬起头，只见孟司晨摘了眼镜，把纸巾按在眼睛上，狠狠咬住下唇无声哭泣，单薄的双肩不断抖动着。
她的呼吸一窒，可左腕的剧痛又立即将那一瞬的感受压了下去。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少女哽咽着问道，她似乎是又回想起了那夜的景象，激动地扑上前来，抓紧了被单，“明明……”赵彤惊叫着向后一缩，带动了输液线，痛得直咧嘴。孟司晨触电一样一颤，慢慢跌回原位，满脸受伤的神色。
“明明是我的错……”孟司晨擦着泪水，“为什么你要惩罚自己？”
赵彤缓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回答道：“是我没教好你。”
话音刚落，对面细微的抽噎声无法控制地变成了痛哭。哭声中孟司晨口齿不清地哀求道：“可是……可是我不能没有你……求你了，”她抓紧了那已经皱得不成样子的被角，“求你了！求你不要这样……我只是想……我只是……爱你而已……”
赵彤低头看着自己无名指上的白痕。
“我不知道……如果你醒不来了我该怎么办……”女孩子哭得满脸通红，“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是我唯一爱的人……爸爸已经走了，如果你也……我就是孤身一人了……”
“没有你，我根本……活不下去……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我也只好陪你一起……”
赵彤猛地抬起头，目光正对上了那张哭得一塌糊涂的小脸。没了眼镜的遮挡，两团沉沉的青黑色在眼睛下方显眼地铺开来，而满布血丝的眼球则沉在肿胀泡烂的眼窝里，几乎哭得没了原样。往常总是梳得整整齐齐的短发也乱成一团，颊边的发丝被泪水黏在脸上，狼狈无比。衬衫皱巴巴的，一边衣领窝在脖子里。
心忽然就搅拧成一团，痛得几乎要迸出鲜血。
“求你了……求你了，我会改的，我不会再碰你了……我不会再做这种事了，求你不要离开我……”少女跌跌撞撞地凑过来，小心翼翼地把脸贴在她的被子上，眼泪在雪白色布面上打出一个又一个深灰色的大圆。她埋住了脸，哭声闷在被子里，模模糊糊的。
赵彤强抑住涌上鼻尖的酸意，问道：“你真的会改吗？”
“会的！我会改的！只要你……只要你还在我身边……”生怕再次失去最爱之人的少女抬起脸，泪水晶莹的双眼里溢满恐惧和哀求，“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是求你……求你不要再做这种事了……”她战战兢兢地伸出手，牵住了赵彤的一丁点指尖，“我只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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