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白昼来得很早，孟司晨走进客厅的时候，只见稀疏的日光透过发黄的纱帘漏进来，是一种与季节不符的冷蓝色。家里的置物杂乱异常，电视屏幕上吸附了一层灰，几个方便面桶随意地扔在电视机前的地板上，油在水面凝成厚厚的板块，几点霉斑爬上边缘。
孟司晨熟视无睹地绕过了它们。
父亲的房间开着。她往里瞅上一眼，并没有人。哪儿去了？正这么想着，不远处传来了浑浊的鼾声。她回过头，快步向卫生间走去。
卫生间的吸顶灯开着，刺眼的洁白灯光打在马桶前蜷曲的人体上，却丝毫没能为他减去半分肮脏。四十多岁的男人抱着瓷白色的马桶鼾声大作，额头抵着边缘，压出条红印。双眼深深地沤在眼窝的阴影里，又被过长的刘海埋住。裤子半褪，许久没洗的布料在膝弯盘成个漩涡。身下还有一摊呕吐物，他正是跪在这一摊污浊里，安安稳稳地睡去了。似乎做了什么好梦，嘴角竟还咧着微笑。
又在做东山再起、功成名就的白日梦吗？门口的少女露出个讥讽的笑容。
昨天他又因为想贪小便宜，掉进人家的连环圈套，被搜刮走了全身上下仅有的几百块钱。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光是传销性质的组织就进过两次，被迫包回了几大箱这辈子也卖不出去的洗发水和沐浴露，在阳台上堆到保质期都过了。保险也卖过，听了几节又唱又跳边哭边闹的成功学课程，自认找到了一夜暴富的门路，满面红光地向所有熟人推销，仅有的几个朋友也对他距而远之。
就和六年前一样，因为贪小便宜，被人骗得倾家荡产，欠了一屁股债。
总而言之，孟司晨觉得，他就是那种骗子最喜欢的投机取巧之辈，总盼望着天上掉馅饼、路上遇贵人，满心空想却懒病缠身，一事不成就自甘堕落，在酒精和尼古丁里幻想下一次成功。她为什么非得和这种人纠缠在一起呢？
因为血缘？如果有可能，她宁可把身体内属于他的那一半血全放了。
昨天晚上，这人赊了一顿酒，带着一身酒气撞进家门。在客厅里哭叫了些“想当年我也是个大人物”“你们他妈的谁都瞧不起我”的话后，他又跌进了卧室房门，强行抓过正在桌前复习的孟司晨就按在怀里，一边亲，一边絮絮叨叨地哭起来：“晨晨，你也看不起我吧？只有你不能看不起我，知道吗？”又失了神地感叹，“太像了……你长的越来越像她了，我几乎产生了错觉，有时候我觉得她就站在眼前。”孟司晨的眼镜被打掉了，透过长刘海冷冰冰地看着父亲，一言不发。
“你这种废物怎么不去死呢。”孟司晨站在卫生间门口，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
良久，她把灯关了，带上房门。
在厨房的水池前凑合洗了几把脸，她抹抹水珠，回房收拾上学要带的书。昨晚闹得太狠了，写了一半的练习册散落在地上，摊开的页面上留下个黑脚印。她坐在桌前，把那一页撕下来，在白纸上认真地誊抄一遍，整整齐齐地贴回原位。整理完这一切，背起书包，她拿起床头柜上的钥匙。
手碰到了一旁的相框。孟司晨拿起它，端详被玻璃片压住的影像。那是前两年母亲从国外发来的照片，穿着深蓝色裙子的母亲站在打工的船上，脸儿红通通的，额前几缕碎发被风吹得遮住了眼睛，她笑着抬手去拨。母亲为了还债去国外打工，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了，只有定期的报平安电话和偶尔的照片。对孟司晨来讲，她并没有什么真实感。
真的很像吗？孟司晨在画中人的脸上努力地寻找自己的五官。但可能是自己从没有过那样灿烂的笑靥，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和她有什么相同之处。
“妈妈再见，”她把相框放下，轻声道别，“我上学去了。”
孟司晨咬着面包，慢吞吞地往学校走。此时六点出头，街上冷冷清清，只有零星几个睡眼惺忪的上班族，夹着公文包从她身边掠过。她耳朵里放着语文背诵，默默跟读了一句：“哀民生之多艰……”
正在出神，小腿忽然被蹭了一下。她吓了一跳，差点蹦起来。低下头，发现有个脏兮兮的白东西嗖地一下从脚边飞过，停在远处的灌木丛里，从枝桠间露出一对警惕的小眼睛。她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个安下心来的微笑。
流浪狗啊。
她卸下书包，从里面翻出一根火腿肠，剥开了对小狗摇一摇：“来呀。”流浪狗反倒退了一步，树叶沙沙作响。可又禁不住食物的诱惑，眼睛死死地盯着孟司晨的手。她笑意更深了，柔声唤道：“来呀，别怕，你不饿吗？”这么劝了好久，那狗也只是馋得两眼发直，一点儿上前的意思也没有。孟司晨往前走一步，它就吓退一步。
少女只好妥协，她弯**子，把火腿肠掐成小段放在地上，抬头笑道：“那我就搁这儿了啊。”说完就走到马路对面，贴心地绕开了那条狗。
走出没多远，只听刷啦一声，她回头一瞧，那只灰白色的流浪狗飞也似地冲出了灌木丛，狼吞虎咽地大吃她留下的食物，身上还挂着几片树叶，尾巴呼啦啦摇成了一圈风火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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