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忘了告诉你，进了宫我才知道，像我一样的瞎子，在宫里奏乐唱歌的有好几百人呢，管着我们最大的官是大师，相当于大夫级，然后是小师，相当士这级，然后才是瞽、目蒙、瞍，并且分上、中、下三个等级，这些人从大师、小师到我们都是瞎子，每个瞎子还配一个明眼人负责领路，叫“相”。就连我们瞽、目蒙、瞍之间也有分工，瞽管奏乐，目蒙管唱歌，瞍管朗诵，我属于目蒙，当然就是专门唱歌了。可是，只有在朝廷举行宴会的时候我才能唱，而且是合唱，还要按照宴会的性质、等级唱规定好的歌，唱的也都是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些硬邦邦、冷冰冰的词，我觉得真是辜负了我师傅对我的期望。更糟糕的是，我发现，总也不唱那些史诗，有好些词我已经忘了，我着急啊！如果师傅费尽心血教我的史诗被我忘光了，这些史诗不就失传了吗？那我不但对不起我师傅，我更对不起我的先人啊！为此，我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先是问我的“相”愿不愿意学，可“相”说他又不是瞎子，才不想学这些呢。没办法，我又去问和我在一起唱歌的目蒙们，他们有几个倒是愿意学，可是他们的记忆力还不如我呢，教半天也记不全，总是丢三落四的，我真的有点灰心了，可还得硬着头皮教下去，记不全总比失传好吧。谁想到，我教人唱史诗的事传到大师和小师的耳朵里，他们却很生气，说我不务正业，并且威胁我如果我再教人唱这些不能登大雅之堂的东西就让我滚蛋。我真搞不懂，同样是瞎子，他们为什么不能理解我的心思呢？没办法，我只好在没事的时候自己在心里默默地背唱那些史诗。可这也不是办法啊！如果我死了，这些史诗还不是一样要失传吗？我现在真想不在宫里唱了，赶紧回家，找个记性好的孩子，教他唱史诗，可是我又担心回家以后连饭都吃不饱，还怎么教人唱史诗呢？是走是留，我拿不定主意，夜夜愁得我睡不着觉，记忆力也更差了，正在这时候，君王不知被什么人杀死了，宫中一片混乱，也没有人管我们这些瞎子了，我就自己跑出来了，可是我不知道回家的路怎么走，要不是在这儿碰上你，说不定我就饿死在路上了，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可这两天，我就没听你说上几句话，更没听你笑过，你是不是也有什么犯愁的事呢？能跟我说说吗？
二侏儒
你问我为什么不爱说话不爱笑，其实你不知道，我以前也在宫里呆过，每天都要说很多话，而且是笑话，人们都管我们这种人叫“优”，就是专门逗君王开心的人。这个“优”字，写起来是“尤”加“人”，也就是出类拔萃之人的意思，可你知道“尤”的本义是什么吗？就是“六指”啊，通常人们说的“赘疣”就是指的多余的没用的东西，和六指一样，不但没用还碍事，我也一样，君王不高兴的时候我就逗君王开心，就是出类拔萃的人，君王高兴了，我就成“六指”了，就没用了。
我为什么能逗君王开心？不光是因为我会说笑话，笑话谁不会说啊，主要还是因为我长得矮，我快二十岁的人了，虽然长的一张大人的脸，手脚、身子却只有七八岁小孩那么大，看着就很滑稽，惹人发笑。可别人越笑，我越难过，你想啊，我都这么大人了，本该成家立业、顶门立户了，可就是因为长得矮，谁家的姑娘也不愿意嫁给我，我也是个男人啊，也有七情六欲，也想娶妻生子，但我也担心，万一生下来的孩子像我一样是个小矮人，岂不是又成了逗人开心的玩意儿了吗？所以，我想好了，这辈子都不娶媳妇，不生孩子，省得造孽，让我的孩子们埋怨我。
可就在我下了这个决心不久，一个姑娘出现在我的面前，你是看不见这个姑娘，长得那个漂亮啊，像画上的人一样，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君王的宴会上，她给君王和大臣们跳舞，可那么多漂亮姑娘我为什么单单注意上她了呢？你想不到吧，是因为她那双眼睛，我不是说她的眼睛长得有多大，眼珠有多亮，睫毛有多长，我是说她看我的眼神，那眼神和别的姑娘一点也不一样，别的姑娘看我的眼神都是笑里含着一丝轻蔑，都把我当个怪物似的看，她不一样，她的眼神里不但一点轻蔑的成分也没有，而且连一似笑意也没有，她是把我当人看哩！她一眼就看穿了我内心的苦闷，眼神里饱含着对我的同情和怜悯，从我看到她这样的眼神那天起，我就再也忘不了她了，白天也想，夜里也想，想得心都疼啊！连君王都看出来我有心事了，问我整天在想什么，是不是想女人了，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顺着君王说是想女人了，我说别看我个子长得小，可卵子长得并不小，也想和女人睡觉呢，逗得君王哈哈大笑，说这好办，哪天我赏你个女人，让你和她睡觉，可有个条件，必须当着我的面睡她，君王是把我当畜生呢，我心里那个气呀，可我不能表现出来，我装着高兴的样子说，如果君王肯赏我一个女人的话，我一定给君王生个儿子，长大了继续逗君王开心，或者逗君王的太子开心，君王听了又是哈哈大笑，问我看上哪个姑娘了，只要告诉他，他就把那个姑娘赏给我做老婆。听了君王的话，我的心跳得那个厉害呀，要不是我紧闭着嘴唇，我的心真可能会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我多想告诉君王我喜欢的是哪个姑娘啊，可我不能说啊，如果说了不是要让那个姑娘和我一起受辱吗？我就说，随便哪个女人，只要是个女人就行，君王又是一阵哈哈大笑，马上传出话去，让寺人（就是太监）给我选个女人来，寺人立刻答应着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就领着一个姑娘进来了，我一看，差点晕了过去，原来寺人带来的姑娘不是别人，正是我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啊！我犯了难，不要她吧，君王会杀我的头，可要她吧，就必须当着君王的面和她睡觉，我怎么能做那样的缺德事呢！那个姑娘第一眼看到我时，还有些羞涩，脸都红了，她哪里知道君王的坏主意啊！君王看到姑娘羞涩的样子，更开心了，逼着我马上和她睡觉，我硬着头皮一步步走到姑娘身边，装出很淫荡的样子，两手张着，做出夸张的动作，要剥姑娘的衣服，姑娘这才恍然大悟，立刻气得粉面通红，杏眼圆睁，一步步向后退。君王和寺人见了，在我身后大喊大叫：“快上啊，睡了她！”我的眼神开始变得充满幽怨，待走到姑娘身边时，我小声对她说了句：“对不起，我也是被逼的，没办法。”她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是比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更加深邃的目光，深得像一个无底洞，像是要把我的魂都吸进去，就在我惊慌地不知所措的时候，那个姑娘突然转身，一头撞在了宫里的一根大理石柱子上，立刻头破血流，昏死过去，我什么也顾不上了，一把抱住姑娘的身体，用手去堵她头上的血口子，可怎么也堵不住，姑娘的血就像一眼泉水一样“汩汩”地往外冒。我又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给她包住头，可衣服不一会儿就湿透了，姑娘的头软软地躺在我的臂弯里，看样子是把脖子撞断了，我感觉姑娘的体温在逐渐冷却，忍不住痛哭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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